当然,姜冕不在此例。 我想着,他们不搭理两名县令,大概是认为被巡按带回京的地方官,绝不会是来请功的,指不定便是等着被问罪的。将被问罪的七品县令,他们自然不稀得搭理。然而一同的还有两名神秘女子,面容不示人,他们虽存着好奇,不时投几眼过来打量,却也不好多问。 姜冕简单应付几句,便问:“大理寺卿杜大人可在署内?” 有人立即回道:“在呢在呢,一清早就来了,大概正在看复查的案卷吧。” 另有人补充:“说来也巧,今大理寺贵客盈门,在太傅之前,晋侯、柳太医、里的钱公公也都前前后后地赶了来。” 姜冕唔了一声,带了我们穿过众人,进了大理寺的衙门。他轻车路另辟蹊径,也不用人领路,抄了一条近路,在官员书吏们让开的道上阔步前行。他选的这条道人少,树木花叶较多,容易隐蔽行迹。 几乎穿过了整个大理寺,他才停在一间后堂前。施承宣和王县令被他安排去了偏室等待,我同阿宝被他领入了堂内。这间后堂甚是奇怪,方方正正四面墙,除了一张桌子几把椅子,几乎没有其他家具布置,连字画也未有一张。 姜冕叫我们掀起帽帘到脑后,坐下歇息。 既然没有其他人,我便奔去了桌边翻检茶碗,看有没有东西可吃。没有早饭吃的人生简直比大理寺还可怕。 我忙着觅食的时候,阿宝则是警惕地看了看四周: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 姜冕择了把椅子坐定,斟茶,气定神闲:“休息的地方,我们就在这里等候大理寺卿杜大人的大驾吧。” 阿宝很是狐疑,但见我们一个若无其事彷如家中闲坐,一个紧急觅食重过一切,便也被染,渐渐放松下来,在一张椅子上款款坐了。 我翻遍茶壶茶盖茶碗,功夫不负有心人,居然真的叫我翻到了隐藏很深的两块糕点,简直让人动泪。不多耽搁,我抓了一块就进了嘴里虎咽。 姜冕淡定喝茶,见我如此虎形状也不多说什么,甚至连我吃什么也不管了。这点比较奇怪。我一边虎咽一边心想,他就不怕这糕点过期,我吃坏肚子?他不闻不问,这有点不合逻辑呀。 不过饥饿之人也不在意这个逻辑细节就是了。 大概他入了大理寺,便是正式恢复身份,就不怎么在意我一介乡野村姑了。这么想着有些哽得慌,我自斟了碗清茶灌下,这才哽得好受些。 阿宝不屑地盯我一眼,我带着一脸糕点渣回看她,她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。 一块糕点本无法熄灭我的饥火,正要解决掉第二块时,姜冕抬头:“阿宝郡主也未用早餐吧?” 阿宝没什么反应。但她没有反驳,想必也是饿着的,碍于身份才没有似我这般东翻西捡。我将茶碗里剩余的一块糕点端给她,她偏过头去,有些不吃嗟来之食的风骨。 姜冕见状道:“郡主先垫垫肚子吧,免得一会儿事情多,饿得头晕眼花可要误事了。” 阿宝是个听劝的人,何况还是姜冕柔声替她着想,便从碗里拿走糕点,捧到嘴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。看得我直咽口水。我三两口掉,一下子就没有了,她小口小口地吃,可以吃好久,好让人羡慕…… 舔着嘴边的糕点渣渣,回味这糕点简直太美味了,是我从来没有吃过的。可奇怪的是,这味道又仿佛有那么点悉,好像在前世吃到过似的。 阿宝用完糕点,拿手绢擦了擦嘴角。姜冕微微一笑,向我们道:“味道如何?” “甜甜的又酸酸的,好吃!”我痴痴回味道。 “一般尚可。”阿宝淡声。 姜冕又柔声向她:“郡主不喜又甜又酸的东西?” 阿宝首度面对待她如此温柔的姜冕,不吐心声:“我喜清淡些,味道不是太重,也不是太复杂太浓烈的。又酸又甜混在一起,牙齿都要腻掉了。” 姜冕点了点头,嘴边了一点笑,笑得含蓄而婉约,点缀出他一派温雅之态。阿宝对他简直看呆了。 这两人一个温柔以待,一个矜持倾谈,简直是一个温柔了岁月,一个惊了时光,这么矫情能肚子?瞧得我很生气,我还这么饿,他们谁也不问问我。气得我扭头再去翻检觅食。 翻遍仅有的布置,再无多余的吃食,绝望得让人想哭。就在我决定要大哭一场以被饿一早上的心头之愤时,堂屋的门被人推开了。 巳时的光随着一扇门的开而倾洒,将来人塑在逆光中,只见他身形颀长不亚于姜冕,衣着清新洁净极为素雅,带着淡淡的草药香,不期然地推门而入,毫无预兆地翩跹登场。 阿宝也是一惊,忙从椅中起身,惊奇地看向来人。阿宝坐处正与那扇门相对,是以那人进门后首先与阿宝打个照面。他一身光芒耀眼,浑身气息却令人到舒适,就如青草上飘拂的云朵。 他的目光先是笼罩在阿宝脸上,随即云淡风轻地移开,投向倚在桌边正手碰茶碗的我。那目光一触及,云淡风轻便被逐渐加深至浓墨重彩,眼里变幻极快,情绪仿佛要在瞬间崩塌。忽然,他闭了闭眼,深口气,侧身让到一边。 室内的一片光忽然黯淡,又一人的身影缓步而来,挡了光线。 原本一直坐着的姜冕这才起身,有些不情不愿恭的意味。 跟方才的青草云朵不同,这回的来人一身兵戈剑戟的沧桑,却经时光的积淀,凝成了一帧山长水远的水墨画。近午的光无法撄其锋芒,哪怕这锋芒已然消弭于山高水阔之中,再无处捉摸。 由是,他便带来了和煦的风雨,如一条规范而永不泛滥的河,只见其奔不息,而不见其肆意。 从随意的衣着无法断其身份,但从太傅姜冕的反应可推度,此人定是极为贵重。 姜冕浅浅施礼:“侯爷久等了。” 我和阿宝深深震惊。这便是晋侯,当朝皇叔,阿宝她爹?可是久等了,是几个意思? 阿宝眼内闪动光芒,这父女相见一幕太令人动。 晋侯对姜冕一笑:“太傅辛苦了。”随后,他那双沉湛的眸子便将我和阿宝一视同仁地扫过,再缓步行到阿宝那张椅前,转身坐定。言辞举止端雅和煦,无贵人势,无凌人意。 阿宝不知要如何上前,我当然更不知道,虽然一见这人就觉容易亲近,但也隐隐有些惧怕,还是让阿宝先上,我留守后方再观察观察。 这时门前光线又一暗,有第三人到。 “哎呀,我的殿下您可回……”一个老太监急忙跨入门槛,在见到两个一模一样的家伙时,狠狠地哽住了。抬手了老花眼,定睛一看,还是两只! 姜冕闻言对老人家道:“钱公公,您先坐着喝喝茶。” 惊恐的老公公以神情表示现在本就不是喝茶的时候好么。 气氛诡异莫名,晋侯清浅的目光再将我与阿宝望定,开言:“两个元宝儿,必有一假。但在无法甄别假的那方时,不如来看看真的凭证。” 阿宝迅速掏出脖颈上的项圈,清脆道:“此物可需鉴别?” 晋侯点了下头:“可否卸下予我一观?” 阿宝握着项上的元宝,因一直以来的看重,从而有些不舍,不迟疑了一下。姜冕伸手过去,她才缓缓卸下递过去。姜冕接了项圈,很是怀念,也很不舍地送呈晋侯。 晋侯把玩着项圈上的一只肥肥金元宝,光在其上出灿烂的光芒,耀得室生辉,众人睁不开眼。晋侯手指摩挲着元宝上的纹路,他自有他怀念的方式,便是闭上眼,不言不语。 良久后,他慨叹:“世人皆传她衔宝而生,不知此物乃是我入昆仑深山拾得的一枚金石,由国匠打造出一只元宝,绕以金龙祥云,预祝她此生安康祥和,贵比金龙,重若珍宝。” 阿宝怯怯问:“所以,这是真的吧?” “嗯。”晋侯睁开眼,又是一派清浅,将项圈在袖底,“举世无双,自然是真的。”阿宝笑容初绽时,又听他淡淡补充:“物是真,人真否?” 阿宝笑容僵住:“那还有胎记!” “胎记?”晋侯笑了,笑得那样好看,却在人心泼上一瓢冰水,“元宝儿本就没有胎记。” 阿宝彻底僵了。我也僵了。 没有胎记?难道我们两人都是假的?那我们两人足上的桃花作何解释?姜冕明明说…… 老公公经过一轮惊吓后恢复了正常:“没错,老奴可以证明,殿下初生时玉体通身未有丝毫瑕疵,绝无胎记之说。” 旁侧站立的那名带着药草香的男子亦出声:“我是廷御医,现下的太医署令,殿下自幼由我照看,可以证明殿下未有胎记。” 姜冕见我们吓得够呛,忍不住坦白:“胎记一事,是我杜撰的。” 阿宝惨白着脸看向他,我亦头雾水。 此事非同小可,不好就是砍头的大罪,我对眼下的情势绝望了,不得不指出他们的逻辑漏,站到桌前鼓足勇气道:“我没有伪造胎记,虽然我没有了三年前的记忆,但三年来脚上一直都有一朵嫣红的桃花,以为是道疤痕。说它是胎记,且会随我成长而成长的,是姜巡按。现在你们又说不是胎记,明明是姜巡按造谣在先,不是我说的!你们不能治我的罪,这是导犯罪,加之罪,这是大理寺,你们不能不讲道理,无视法治!”说完都要哭了。 谁知晋侯听得竟生了笑意,其余各人也是一本足。 那名太医署令叹气:“好了,别逗她了。” 晋侯收了收笑意,娓娓道来:“你左足上的桃花,是三年前壬戌之时,我亲借神机谷晏谷主的秘法给你刺上,会随时间而成长盛开。为的便是三年前大中,你若走失,我便有法寻你。” 阿宝忍不住了:“我足上也有!” 晋侯只看着我一瞬不瞬:“神机谷秘法非世间所能伪制,姜太傅已在平县辨过真伪。除去足上痕迹,尚有味觉可判断。心中记忆可遗失,味觉记忆却可经越漫长光而永久遗留。元宝儿口味偏重,最喜酸甜。” 阿宝彻底绝望了,却又那样不甘。 晋侯起身向我走来,取出袖底项圈,金光灿灿中,他俯身将这枚金元宝扣在我项上,拥我入怀。 “元宝儿……”一声经越漫长光如同味觉一般恒久的呼唤。 作者有话要说: 又一个大肥章~ ☆、陛下还朝常零四 晋侯的怀抱宽阔而舒适,带着成男子独有的气息,陌生却又令人醉。因其陌生,我身体略僵硬。他觉到了,迟疑着要放手,半途又改变主意,将我一身布衣的僵硬身躯牢牢拥在怀里。好像我真是一枚失而复得的珍宝,但对这一点的认知,我很惑。 堂内静了一静,待晋侯的拥抱拖延了片刻,太医署令和姜冕便有些躁动不安。我立在晋侯的怀里,脑袋贴着他肩头,视线越过,见那两人的四道目光紧紧粘着我与晋侯,很不淡定。 最后竟靠着阿宝打破了僵局。 “仅凭你们说的,就能够作为证据么?项圈明明在我身上!我才是真的!”阿宝发着抖,几乎声嘶力竭。 晋侯扬手摘掉我头上的黑帷帽摔去地上,仿佛有魔力的嗓音不高不低,带着疏远和不容违抗:“凭着一枚项圈和一张药物改变的脸,你就敢冒充当朝太子,黑白颠倒,行骗到京师大理寺?” 阿宝顿时脸如白纸,筹码耗尽的绝望布惨白的脸容,花容失后的五官再无娇媚可言:“你有什么证据?!” “你当京师是什么地方,大理寺又是什么地方,任由你撒野?”晋侯侧头向北面的一堵墙,“杜正卿,出来吧。” 只听轰的一声响,北面那堵墙自中间打开,一个身着红官袍的青年男子从墙后走出,面容清秀,目光湛,犀利的视线扫到我时,顿敛锋芒,缓缓下拜:“臣大理寺卿杜任之拜见太子殿下!” 可是此时的太子殿下还被囚在晋侯厚重的怀抱里,一层僵硬加一层僵硬,完全不知如何是好:“请、请起……” 大理寺卿恭敬起身,走到桌边倒了碗茶水,自袖内取出一个小瓶,拔了瓶,倾倒小瓶内的药入碗,端起这碗诡异的药水走向北墙,扬手一泼,奇景顿现。 药水弥漫墙面,北墙完全成了一张透明的虚设之物。墙后的房间布局更加简单,只有三张椅子。 在阿宝同我都惊呆的时候,大理寺卿解说道:“方才,侯爷、柳太医、我,就在那三张椅子上坐着,隔着这堵墙,清清楚楚地看到这边,从姜太傅带着真假两位太子殿下入门的一刻起,我们便注意着你们的一举一动。回京之前,太傅便传书京中,平县出现两位殿下。我们便约定回京后,于大理寺明辨殿下真身。” 杜任之返回桌边,放下碗,轻咳一声:“我们深知殿下幼时秉,饮食不加节制,不耐饥火,若是腹中饥饿,定是觅食为头等要事。故而令姜太傅故意饿着殿下,入大理寺内堂后,殿下不负众望,将我们隐藏极深的糕点寻出,用时与路径均是最快最便捷的方式,寻常人难以做到,据闻这是殿下幼年在东磨砺出来的不自知的本领。而这糕点正是按着殿下幼时口味定做,故而真殿下才会对此口味回味无穷。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,我们事先放了两块糕点,不只是检验两位的口味,更是检验殿下与人分食的怀。最后,殿下逻辑分明,遭遇绝境亦不糊涂。我们三人一致认为,戴黑幕离的殿下,才是真龙。” 条分缕析,听得我目瞪口呆。 阿宝依旧垂死挣扎:“人、人是会变的!” 杜任之摇头:“不,对于殿下来说,这一点永远不变。你既要冒充殿下,怎会不知殿下憨厚贪吃的秉?可见令你装扮冒充殿下的幕后指使者,并不真正了解太子殿下。布下三年之久的局,并非你们深谋远虑,恰恰相反,正是暴了你们行事仓促,信心不足。不过是群浑水摸鱼的乌合之众。” 阿宝还狡辩,杜任之没给她出言的机会,步步紧:“你的筹码正是你的破绽。你被更改容貌与刺青的手法,均有迹可循。而你以为最大的胜算,珍宝项圈,却正是你最大的催命符。非真龙天子,如何承受得住真龙项圈的气运?” 阿宝哀鸣一声,跌倒地上,面如死灰。 杜任之喝道:“来人,将这谋逆之徒押入大理寺天牢!” 两名手持锁链的酷吏应声而入,阿宝陡然惊醒,转身抱住近旁的姜冕双腿,仰头苦苦哀求:“姜太傅,你救救我!” 姜冕叹息:“你所作所为,俱是谋逆之罪,若是配合大理寺代幕后指使与同谋,或可免于一死。国法的事情,我做不得主。” 杜任之挥手:“带下去。”HmyTeA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