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的一个女热泪盈眶抬头:“陛下您终于回来了啊,我是眉儿,您还记得么?” 我仔细打量她,瘦瘦的脸,五官很突显,颇让人怜,我抬起她下巴:“美人儿,朕同你一定在梦里见过。” 另一个女悲痛道:“陛下的取向又不对了么,太傅不是以身试探过,说没问题的么?” 又一个女绝望道:“陛下做太子时,我们就没有及时引导过,那时少傅也听之任之,都是少傅的错!” 第四个女叹息道:“谁让那时殿下看上了少傅的未婚呢,少傅也是不明真相。” 我对她们笑出两颗虎牙:“你们说的那时少傅,就是今时太傅,姜冕?” “是啊,殿下……哦不,陛下,您都不记得了么?从前少傅把您带在身边言传身教,片刻不离,您那时简直就是个好动又心思诡谲的好奇宝宝,可把少傅折磨坏了。” 我继续出两颗虎牙:“那太傅的未婚,如今……” “如今也依旧未同太傅成婚,这三年一再耽搁,太傅都给耽搁成旷男了,那南笙姑娘也一直候太傅到如今。哎呀说到这里,陛下您有所不知,大理寺正卿杜任之大人可对南笙姑娘倾心已久,可这倾心太傅未婚的事,它说出来不好听呀。所以朝中传闻太傅和杜大人不合呢!” “是呢是呢,可惜了杜大人一表人才,也快耽搁成旷男了!” “哎呀别胡说,太傅对南笙姑娘照顾有加,如今陛下还朝,朝事稳定后,指不定太傅和南笙姑娘的婚期也该到了呢!” “诶,陛下呢?” 我从寝殿出来,云履踏在大理寺方砖,一步一回响。守在留仙殿外的姜冕与礼官们见我出来,纷纷行了跪礼。我一脚跨出门槛,踩上外面的地面,候在门口的姜冕视线顺着鞋面往上,见我龙袍气势也不免一愣。 我弯一手扶他从地上起来:“以后太傅不用跪了,大朝会你也不必跪。” 他起身后,身量便不再是我可俯视,但他尽量低头,不让我仰视得太辛苦:“不可,不拜君王,朝堂会把太傅归到佞臣一列,史书还得给太傅记一笔呢。” “佞臣就佞臣嘛!”我耍无赖。 他无视,正道:“不跪只有两种情况,要么功勋卓著特赐不跪,要么老得实在跪不动。臣惟愿我朝安稳,陛下垂拱而治,再待臣老得跪拜不下去,陛下再给臣赐座吧。” 我脑补了一下:“待太傅垂垂老矣,是否七子八婿儿孙堂,太傅再告老还乡衣锦而归,朕也自老中,含饴孙,做那逍遥太上皇?” 一时静默。 他木然看我遐想:“被你一下子划拉到头,这人生果然一点趣味没有。” 他转头在前面走,我叹口气跟上:“我也觉得。” 礼官们见我们终于掰扯完了,也都松口气,忙闪身两旁,待我上銮驾。富丽堂皇的帝驾,看起来就好高,姜冕走来扶了我身上去。我渐渐走高,他也伸手不及,所能够着的最后刹那,他徘徊停留了小片刻,在我带之上,后用力一撑,全力触及,我随那个力道稳稳上了銮驾。 金丝毯为垫的銮驾座椅上,我坐着依旧觉得恐慌,这地方太高,太窄,只容我一人。 掀开帘子,朝外看,姜冕并未离开太远,仍在銮驾下伴着,如同应一样,也仰头看来。目光相触,稍得安抚。 这富丽堂皇的帝驾,哪里及得平县低调朴实的马车。 銮驾一路驶出东,驶往骊。我在銮驾内做着内心挣扎。 在平县洗衣做饭安稳度,最多应付几波杀手,简直就是岁月静好。在帝都做了国君,理万机战战兢兢,还不一定能将国家治理得好。治得好,怕也得过劳而死,死后得一个明君谥号。治不好,全国都是杀手,指不定哪个有谋反之心的臣就在我的茶里下个剧毒,我一命呜呼。或被起义军攻入上京,上后山自缢而亡。 想得我抹把汗。我是遭了几时报应,要做皇帝? 做皇帝,真不如回家卖烧饼。安稳太平,相公孩子热炕头什么的。 骊殿堂巍峨,比东不知庄严几分。銮驾落地,我一步步走了下去,姜冕见我脸不好,掏了手绢给我拭汗:“别想太多,有太傅在,不用怕。” 我抓住他的手,试图做最后的挣扎:“太傅,有没有可能你们错了,我其实呢,不是元宝儿……” 姜冕拉了我上台阶,声音不大,却如天籁:“把大朝会主持到底,然后我们去吃卤煮火烧和水晶肘子。” 我口水奔涌而下,食战胜恐惧:“说好了,我要五碗卤煮火烧五盘水晶肘子。” “……可以。” “不如再加个红烧肘子?” “……可以” “那不如再加个酱肘子?” 姜冕一把将我拍进朝会后殿。 …… 自后殿走向前殿,从侧边迈向那张醒目的龙椅。居高处,俯瞰朝堂公卿百官,黑的一片人,我顿时觉得有了人群恐惧症,尤其想到这些人都是高级官员,堪称三品地走,五品只能守大门,施承宣这七品芝麻官连朝堂都进不来,就不由令人唏嘘。 文武百官见他们休朝养病半年的陛下终于现身,还是个圆润模样,不由大惊诧,纷纷暗中抬了视线,偷偷目睹几眼。 腿脚发软走到龙椅前,战战兢兢坐下,一手搭上龙椅扶手,手心全是汗。 钟鼓齐鸣,百工奏乐,礼官唱和,群臣朝拜。 “吾皇万岁!臣等恭祝陛下千秋!”山呼响应,声震霄汉。 震得我险些从龙椅上跌下。 姜冕站在朝堂上首,率领群臣跪拜,此刻抬头,也不由紧张地盯着我。 我抬起发颤的手,尽量使之平稳:“众卿平身。” 百官依礼起身,各持笏板,班列朝堂。 司礼监出列,啰嗦了一堆大朝会的套话,表达了陛下身体刚愈便参与朝会,主持国事,实为众臣表率。有奏本的尽可上奏,需讨论的当朝论政。 当即就有一红衣大臣出奏:“启禀陛下,臣近上本论及重新计量全国土地一事,不知陛下如何看?” 我收敛心神,朝下看去,那红衣官袍整饬的话唠看起来还颇年轻:“户部侍郎叶安和,抬起头来让朕看看。” ☆、第42章 陛下还朝常一六 朝都在我这句话中震惊了。 姜冕手里的玉笏抖了抖,险些要砸地上去。 绯红官袍的户部侍郎闹不清眼下处境,茫然着依言抬了头。果然是年轻才俊,当然要比太傅年轻,衣冠楚楚,红齿白,眼眸雪亮。他虽抬了头,视线还是未曾完全抬起,大概是不敢直视天颜。我却是将他直视了个够。 “不知陛下对臣启奏之事如何看。”年轻侍郎执着追问。 “叶侍郎所奏之事确是当今难题,卿能够放眼天下,破全国土地之困局,谋略深远,用心可嘉,朕读完卿奏章颇为认同。但——”转折之机,我稍作停顿,瞅一眼年轻侍郎的脸,果然表现出了惊讶与失望,还有那么点意料之中的愤懑,真是表情丰富,可惜我不能让他如愿,“但眼下时机未到,重新丈量全国土地一事,暂且搁下。” “陛下!”不甘的叶侍郎昂然跪地,“如今土地兼并愈演愈烈,豪强隐田计有万亩,陛下损失的乃是万亩赋税,后还将更多,丈量田地势在必行,不可再延!” 我在龙椅上挪了挪股,坐得真累:“叶侍郎,朕说了暂且搁下停议。” “陛下明知形势严峻,却不触此事,难道是有其他顾虑?”背直的叶侍郎怒气隐隐。 朝静穆,显然无人支持叶安和。 我扶了扶头冠:“此中牵涉繁多,顾虑自然重重。” 跪在地上的叶安和嘴角一牵,冷嘲一声:“陛下的重重顾虑,怕也就是西京望族姜氏吧?” 朝堂方才若是静穆无声,此时则是噤若寒蝉。敢当朝指摘天子太傅的,不是胆子太肥就是活得太腻。叶侍郎将胆肥与活腻诠释得栩栩如生入木三分,震惊了众人。 站在前列的姜冕毫无疑问成了朝堂聚焦的中心,如此瞩目的地位,如此显赫的身世,又逢如此直白的针锋相对,本是避无可避。就在万众瞩目中,面对年轻后生的挑战,太傅姜冕应战而出。 “臣虽系出西京姜氏,但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,若西京姜氏有过分之举,国法不容,臣绝不姑息。”深紫官服的太傅出列,仪容潇潇,长身玉立,语声铿锵。 叶安和继续冷讽:“西京姜氏百年望族,于西京已是盘错节,兼并土地,隐田纳奴,百代之必然,只怕帝都上京望族亦少有出其右者。姜太傅好一句国法不容,事实是,国法如何,目前并无定论,便是陛下都绕过不提。国法本就不存,西京姜氏又如何国法不容?” 真是个不畏权贵头脑清醒、有勇有谋有胆有识、口才了得雄辩有力的年轻人。 姜冕遇着了对手,但姜毕竟是老的辣。只见他气度不改,被入死角也不见惊惶,对这个年轻后生,亦是对朝文武,更是对昨未曾道出心意的我,娓娓道来。 “国法从不因个人而存亡,亦不因轻重缓急而存废,更不因一人意志而更迭,不管你承认或是不承认,国法便是国法,任何人不容违背。西京姜氏兼并良田,此事我不敢说没有,在场诸位大人出身大族的,也不敢说家族中未兼并过土地。但凡望族,庇护一方乡土,若逢灾年,朝廷顾及不到的地方,望族却可调剂一方。而此种过程,良民无力耕种田地,或多或少由大族接管,而自身为了减少风险愿永世依附大族,久而久之便造成地方豪强兼并土地之势。此事非个人意志,乃情势推衍。若要破此困局,非独叶侍郎一人之事,乃需动用无数人力财力。而我朝方经壬戌之,百废待兴,是以当务之急并非干掉地方豪族,扶植庶族,陛下才道搁置此议。叶侍郎存心虽好,可曾细想此中关窍?” 姜冕入情入理一番话,倒使得叶安和无言反驳,甚至是哑口无言。 公卿们也都听得频频点头,甚为附和,因叶侍郎的提议而造成朝中人人自危的紧张气氛才得以缓解。 我也是松下一口气,原来太傅已有对策,难怪敢将叶安和的奏章呈给我看,还试探我的意思。挖坑这么深远,想要坑我,幸好我没踩。 “叶侍郎,太傅所言,你觉如何?”我适时问一下年轻侍郎的脆弱心灵。 “臣……鲁莽了!”叶安和也不再强辩,知错就改,转而看向姜冕的眼神,前嫌尽释,甚至好像还萌生了一点诡异的尊崇,“姜太傅言之有理,太傅心思缜密之处,臣自认不及。” “太傅出身大族,更有亲身经历,又兼博学广闻,对土地问题自然就见得多想得深。叶侍郎年纪轻轻便能提出土地弊端,也是可造之材,无需妄自菲薄。昨,太傅特意将叶侍郎的奏本第一个呈给朕看,便可见太傅对叶侍郎的提案也是极为看重的。”我安抚两边,在世族与庶族的杠杆上,做一只兢兢业业谨小慎微并不停挪来挪去以维持平衡的秤砣。 这边棘手问题解决了,我刚得出做皇帝便是做个和事佬的结论并准备写个千字想,另一个刺的问题便横空出世,向我当头砸来。 有个完全无法推断其身份的官员出列奏道:“启禀陛下,臣近听闻姜太傅领了巡按职巡查地方十几州县,而真实的任务却非简单的巡查。” 我脑子里轰的一下炸开,完了,难道被发现? 朝顿生议论,想必此事他们都有所耳闻。果然太傅行事太张扬,出巡都恨不得搬一个移动的府邸,想低调不为人所知都难,也难怪山匪对他情有独钟,处处彰显着自己便是一块移动的大肥,让大家赶紧来咬一口的存在。 我捏了两手的汗,怎么办? 悄悄看向姜冕,他竟还不慌不忙地站在那里,仿佛别人说的不是他,仿佛在龙椅上忐忑不安的不是他带回来的失忆呆子。 该官员比叶安和更有胆量,径自抬了头朝我注视过来,不知是否对我的身量产生怀疑:“陛下可知此事?” 我坐直了,平稳声调:“朕授予太傅巡按职,朕当然知道。太傅另有任务,朕自然也清楚。只是不知卿因何得知?” 该官员略惊诧:“臣乃京兆尹,自然不知太傅巡查地方的具体事务,但近太傅返京,一入京城,便是在臣眼目之下,臣自然看出太傅此行另有收获。” 原来是京兆尹,管理京畿地区的衙门,想必是比平县衙更威武的衙门,这耳目也太灵便了,难道太傅在客栈里给我洗澡也被偷窥到了?顿时我就觉得没有隐私了,很生气:“京兆尹,你管理京兆,也太多管闲事了,朕自家的事,你也要管?” 被训斥的京兆尹不仅没有表示惶恐,反而更震惊:“自家事?” 不小心,把太傅的事归到自家事了。 一直很淡定的姜冕抬头望了我一眼,意味不明。 我肃起脸,干脆用简单暴的方式掩饰表情好了:“太傅是朕的老师,太傅出巡的事又是朕授意的,太傅的事当然就是朕的家事。” 京兆尹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:“原来是这样,太傅的事当然是陛下家事,不过臣还以为太傅到地方名义上是寻访郡主,实际上是寻访公主呢。” 我继续肃着脸,以掩饰自己会错意的尴尬,原来这混蛋不是那个意思,亏我还一番强词夺理的解释。姜冕全程默默听着。 但形势也不容乐观,这京兆尹言之所指,才是命门。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要不得啊,会要命的! 他怎么就一眼看出是寻访公主呢?不过也总好过一眼看出是寻访陛下。真不知是喜是忧。 “京兆尹莫非不知,朕有一个御妹就闹得中不得安宁了,熊孩子若有两个,这子还过不过?哪那么多公主?太傅出巡自然是去寻访郡主!”非此即彼,两害相权取其轻,我也没办法了。 京兆尹捻须深思:“看来果真是晋侯府遗落民间的郡主,听说太傅曾将蒙着面纱的郡主带去过上京第一客栈……” 耳目众多太讨厌了。我板着脸道:“当然是皇叔家的郡主,朕的堂妹,皇叔在民间的遗珠。皇叔是朕唯一的叔叔,朕自然要替皇叔解忧。这些都是朕的家事,你还有什么问题?”hMyTEA.cOM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