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锦年看了苏亭一眼,转而找了白海棠,低声道:“虽然你说从未与他有过密切接触,也保证此后也不会,但是这病你知其凶险,若有机会,也该旁敲侧击叫他去看看大夫,以防万一。” 见白海棠认真听进去了,余锦年才放下心来,准备跟季鸿回家。 两人快走出后戏坊胡同,苏亭从后头追来:“余小先生!” 没有医者躲避病家的说法,余锦年只好站住脚,听他怎么说。 苏亭一路跑来,手里攥着那药方,试探问道:“这方……是六君子汤?” 余锦年神一凝,苏亭竟能看出底方来,这方虽被他加减大动,但基本配伍仍是六君子的意思,苏亭能够看出,究竟是现翻查了医书,还是曾自学了医术?难道此时就已十儒九医了不成。 苏亭看他表情,便知自己猜中了,于是继续道:“我与海棠请了那么多大夫,他的病曾被做各类疮疡来治过,却只有小神医你单单开了副益气健脾的六君子。只是海棠的病却必然不会是脾虚而致的病,这不过是前方,你方才又说,要驱毒。” “海棠的病,莫非是……” 余锦年蓦然紧张起来,替白海棠那颗怯懦得摇摇坠的心而紧张,苏亭能猜中吗,他猜中会如何,他若真的恐惧此病,那白海棠又该如何。 这一瞬间他想了许多,竟连如何替这二人圆谎的话都想了一遍。 苏亭看着面前的小神医,半晌忽然一笑:“是我班门斧了,病的事,我又怎么能猜到呢。先生好走,此恩此情,苏亭来必会报还。” 书生回了院子,却留下余锦年在风中凌,他拍了拍脯,直呼好险。 季鸿收回视线,皱了下眉。 天上又稀稀松松地飘起盐粒来,两旁灯笼在泛白的地面上投出一圈朦胧的红晕,两人着寒风,身影在这红晕中渐次模糊,余锦年踢踏着脚前的落雪,白的雪簌簌扬起来,伴着一阵清脆小巧的刀铃声,叮当、叮当地晃回了一碗面馆。 从刺骨寒冷之中一脚迈进自家前堂,食物的香气和汤粥的温暖扑面而来,余锦年大大呼一口,迫不及待走进来道:“饿了饿了!清,快来布菜啦!” 话音刚落,清端着一份年糕汤出来,却不是来往他们这处。 余锦年顺着她的方向看去,突然愣住——如此大年下的,竟然临近落雪的傍晚,突然来了几个年轻公子。 “慢些,仔细头上雪化了,要得风寒的。”季鸿随后进来,伸手去扑打少年头肩上的落雪,他口中仿佛责备,神却温柔。见少年盯着一个方向死看,他也顺着对方视线瞥过去,便看见披雪浴霜才到的一行人,领头的那个一身红衣,风姿飒踏,坐在堂中颇有些格格不入之。 余锦年一瞬间便知道,这几个定是来找季鸿的! 果不其然,那红衣公子笑道:“叔鸾,久未见,别来无恙?” 第82章 红枣姜汤 余锦年第一个念头是“果然如此”,可他却并没有因此轻松下来,那红衣人相貌并不出众,但也绝不至于平庸,只是比起季鸿、甚至比起白海棠来,都略逊一筹,衣饰未见有多华丽,人也温润,是个让人觉不出丝毫棱角的人。 只是脸好像有些苍白,也不知是他本身就白,还是天气太过寒冷的缘故?余锦年与他是初次见面,却不知为何,总觉得有些不自在,一时便只顾着盯人家看了,竟忘了说话。 倒是那红衣人旁边的青年呼雀跃道:“季三哥!” 余锦年解下身上披风,搭在手上,便要去柜后翻茶罐来泡茶,这些人看起来非寻常人等,像是季鸿的识好友,他自然不能在招待上丢了季鸿的面子,只可惜一碗面馆巴掌大的小店,就是将整个屋顶翻过来,也没什么好茶来待客。 他一转念,拿出早先晾晒好的桂花茶,打算用五美姜粉泡来,也能驱寒暖胃。 谁想他刚抱出茶罐,季鸿理也不理那青年,转身过来牵了他的手,将他往后院领去,低声道:“衣上都了,先去换,这等琐事不必亲自为他们劳。” 余锦年傻愣地看着他:“可是……” “季三哥,真是季三哥?”那青年也是窄袖骑装,虽近墨绿,却有金丝银线缀边,腕上锁着一对太平花样式的掐丝银件护腕,镶嵌着红瑙黄玉,并身前象牙带扣,单上玉佩就两个,端得看上去比那红衣人富贵百倍,恨不能是将各装饰都挂在身上。他一站起来,身上叮当一阵响:“二哥竟没骗我!” 余锦年看他有些眼,忽地想起来,这不是早几个月时当街拦人,还吓得季鸿说自己姓王的那个小公子吗。 季鸿仍不理他,只道:“抱歉,想是诸位认错人了,鄙人姓王。” 余锦年:“……”心想,人家都找上门啦,就不要再殊死抵抗了罢? 那红衣人似乎也觉得好笑,单肘撑在桌上侧歪着朝他们两个看去,他也并无掩饰,径直笑了出来,哈哈两声:“叔鸾,便是世上真有人与你生得一模一样,我也能一眼认出,哪个才是你真身。” 这人语气轻,在季鸿面前分毫作态也无,究竟是他什么人? 旁边的鲜衣公子道:“我就说长得像吧,谁知就是本人!”他抬手敲了身后两个侍卫一人一下脑壳,气道:“你们还说是我癔症了,那明明就是季三哥!” 诗情画意捂着脑袋鼠窜,余锦年则被季鸿赶回去换衣裳,待他以最快的速度穿了干燥衣服,头上顶着条手巾跑出来,见季鸿抱臂在一旁,嘴角抿起,神懒懒地看着这一行人:“雪飞,你来做什么。” 闵雪飞一手就擒住了捣的闵懋,回头轻快道:“来看看你啊。” “那你现在看完了,便悄无声息地回去罢!”季鸿说罢,掀开帘子要走。 听他这般强硬,闵雪飞也不恼,反而颦眉蹙目,伏低示怜:“转眼就除夕,现在走,岂不是要我在荒郊野岭里孤苦伶仃地过年?况且我们几个一路风吃雪,初到此地,年节当头,腹中却连一杯热茶都未来得及尝。叔鸾也未必太狠心了一些。” 闵懋更是不舍得立刻就走了,他眼睛巴巴地追着季鸿看,要不是闵雪飞拦着,怕是要直接扑到季鸿身上来。闵雪飞故意示弱,他则更没皮没脸:“是啊,季三哥,别赶我们嘛。我们本来能早几就来的,谁想路上跑得太急,又吃了风霜,二哥他——” “年糕汤堵不住你的嘴?”闵雪飞回头看了他一眼。 闵懋忙捂上嘴,低头吃起年糕,不敢说了。 闵雪飞接过话茬道:“路上遇了些意外,耽搁了。” 季鸿还想说什么,但话到嘴边,全变成了一声无奈,他叹道:“不必这般,你知我拿你无法,也不会赶你。但我在此处也全靠余小先生照顾,他为主,我为客,你们若想借宿,怕是要另寻他处了。” 正说着,余锦年突然阿嚏一声,在清净的前堂格外显著,一时之间全场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他的身上。他本是悄悄靠边站,全程降低自己存在的,谁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,这嚏是一个接一个来,上一个余波未平,下一个就蜂拥而起,如此接二连三打了三四个才停住。 他捂着鼻子,抬头向季鸿看去,两只眼睛被这几个嚏打得泪汪汪。 季鸿摸摸他的手,也不是很凉,他担忧道:“别是病了,去到屋里歇着,我给你煮些姜茶。” “算了。”余锦年往厨间去,“还有远道而来的客人,我去做点饭菜。” “他们算得什么客人,听话。”季鸿轻揽着将他带到房间,调头出来,到厨房去烧水。 闵雪飞跟出来,见后院狭小,未及得季府一间柴房大,一个怯生生不知是谁家的小丫头,扒着角落里一处房间的门框,眨着眼偷看他们。院中落白,他一身红衣,似寒冬腊月里自天而降的一颗红髓,进到厨间,更觉仄,他低头看着正在掰坼薪柴的男人,皱眉问:“你在做甚么?” 季鸿:“如你所见,烧柴。” 闵雪飞眉间更蹙:“我知道,我问你要干什么?” 季鸿头也不抬,又说一遍:“坼柴烧水,泡些姜茶。我想你们一路餐风饮,应该也需要。” 这显然并不是闵雪飞想要得到的答案,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,弯去季鸿手里的柴火:“我当你是气我在你背后玩权术,故而称病跑到这南地一隅来散心,若是如此,我向你道歉。” 他走一,季鸿自去另拿一条,将膛中炉火烧得红旺,壶中白水滚开,他又取刀来片好一头老姜,并三匙蜂、四五颗红枣,一同投入铫子中,之后阖上盖来闷煮。他做得游刃有余,末了还让闵霁退退脚,别让火气燎着。 闵雪飞退开三尺,哑声半晌,才道:“你与我怄气?” “没有。”季鸿脸上冷淡,看不出丝毫气恼之意。他惯常就是这样,闵雪飞常常不请自来,与他围炉赏雪也好、簇灯手谈也罢,就算他偷偷拿了诗作去青鸾诗会上胡闹,季鸿也从没生过气,至多半真半假地斥他一句“送客”。 在季鸿索然无味的人生里,闵雪飞算得上是他唯一一个能够促膝而谈的好友了,也是唯一一个进了他书房不会被赶出来的人,但谁若是想在季鸿书房里吃东西,尤其是掉渣的那种,即便是闵雪飞,也会被毫不客气地扔出去。 他俩子很是不同,季鸿对什么都不兴趣,便是外头下刀子,他也懒得出去多看一眼;闵雪飞则惯常面笑容,八面玲珑,对谁都和善有余,却是笑里藏刀。两个截然相反的人碰一块,反倒投了脾气。 铫子里水沸良久,季鸿拿来一只白瓷茶壶,往小壶中倒了些红枣姜汤,递到闵雪飞手里:“拿着,小心烫。” 闵雪飞提着茶壶,心想他还知道叫我小心,应当也没有那么生气,于是试探道:“叔鸾。” 话还没说完,季鸿道:“你这红衣,看着碍眼。” “……”闵雪飞噎住,这可真是旧事重提。 季闵两家夫人未出阁前便是闺中密友,结作个手帕,因此闵雪飞幼时就常到季府去顽,与季鸿一样,是打小追在季延股后头跑的,只是季鸿小时含蓄羞涩,又因被府上嫡母所不喜,即便每巴望着二哥来看他,也只是蹲在小园子里老老实实地等。 闵雪飞却不同,他是闵家的嫡子嫡孙,走到哪里都是被人追捧的一只金饽饽。季鸿不敢做的,他都做了个遍,也更能光明正大地跟在季延后头做尾巴。那时季延是京内一代官宦子弟中的翘楚人物,闵雪飞不止一次说过将来也要做季二哥那样厉害的人,但他才立了志还没一年,季延就出了事。 于是骨没画成,只画了张皮,闵雪飞把季延的穿着打扮和脾气格学了个五六成。季家二哥每至落雪冬就穿一身赤红,站在雪里像一株烈梅,所以他也穿,且小时穿多了,大了就成了习惯。季鸿虽有时会多看他两眼,却也从没说过什么不的话,他也就没想太多。 如今闵雪飞低头看了眼自己,噎的说不出话来,这哪是说他的衣裳碍眼,这是拐弯抹角地说他碍眼呢。 这可真是拿起红衣,砸了自己的脚。他道:“三弟与我来信,说在南地小城里见到一个神似你的人,我早猜你并未生病,否则也不会连我都拦在门外。得了你的消息,我即刻快马启程来见你,生怕错过一丝一毫……你却非用这种方式来气我?” 季鸿手里另提一只茶壶,原是想给房中少年送去的,此刻听了闵雪飞的话,将手中茶壶重重一顿:“我为何这般对你,闵霁,你心里不明了?” 小时称“阿霁”,大了唤“雪飞”,连名带姓叫他却是从来没有过的,闵雪飞一滞,捧着只茶壶盯着季鸿,对方都还没说什么,他自己先心虚起来,于是勉力让自己保持着温和的笑容。 “你如何玩权术,我知你没有恶意,故我从不言语。但是闵霁,你玩过了。”季鸿冷道,“我当你是朋友,所以无论你做什么,我都觉得无所谓。哪怕你说为了仕途,需要我一只手、半条命,我也会毫无怨言地给你。” “但你知道,我最恶别人的摆布。你当我不知你擅自去应那状元的战书,当我不知你与天子打赌,也当我不晓得你这个赌约究竟是给谁牵的线,是荣玉公主、还是昭华公主?你把我当做个傻子……就那么急于让天子赐婚给我?” 闵雪飞终于笑不出来了,微弱狡辩道:“我并没有……” 季鸿忽叹一声:“罢了雪飞,我们之间不该为此争吵。去前面罢,闵懋还在等你。”他伸手去拿壶,却被对方一脚迈出堵住了去路,闵雪飞没有一处生得像二哥,但人若是学另一个人学得久了,多少也会有点对方的影子,季鸿被他截住,有一瞬间仿佛真的看到了二哥,但随即又觉得好笑。 至少季延静时温润,动时洒,从没有过这样仿佛没有丝毫办法,只能采取紧迫人的手段,以壮自己威势的时候。 “好罢。”季鸿退开一步,他也懒得与人争辩,不如率先投降,“是我错了。” “我没有摆布你,没想摆布你。”闵雪飞急于澄清,令他从季延身上学得的那点温润也渐渐单薄下来,“季叔鸾,你为什么不明白?朝中波云诡谲,多少人等着看季公倒台,又有多少族亲等着抢你的爵位。你一个庶子,就算有天子偏,封了个郦国公世子下来,又能如何?没权没势,你守得住吗?” “只有你季鸿自己站稳了,你才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,昭华、荣玉与你我一同长大,不管是哪个都能稳固你的地位。公主有情,天子也有意,到时青鸾台上一诗定情,也能传为佳话,你有什么亏?你季叔鸾清孤冷傲,是那高雅仙姝,不屑游走权贵、不屑阿谀奉承。行,我闵霁为你东奔西走、为你牵绳扯线,我不要你的手、也不要你的命,你管这也叫摆布?” 闵雪飞一口气说完,口翕动:“叔鸾,你别不识好歹、不知冷暖。” 季鸿静静地看着他,道:“抱歉,你说的没错。” 闵雪飞以为他好歹能够理解一分自己的苦心,脸上才一松弛,却不料他说:“但是我想要的我会自己去拿,我要守的也会自行来守。我着实不需要旁人来为我挣前程,你就当我不识好歹罢。” 两人对峙,外头又陡然冒出一声清亮的嚏声。 季鸿抬头,看到厨房门外出一片衣角,他走出去,见少年贴墙站着,低头罚站似的,手里捧着个小巧的茶罐。闵雪飞也跟出来,不过瞬息功夫,他已平复了心情,依旧温和、稳重,翩翩如玉,见了余锦年,面上还出个款款的笑容,仿佛刚才厨房里的一段争吵只是余锦年的幻觉。 这人身上有很浓的檀香味道,并不难闻,但眼下余锦年的鼻腔受不得丁点儿刺,凛冽寒风就足以让他鼻子发了,此刻再一闻闵雪飞身上的香味,顿时嘴一张,极其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响亮清嚏,活像是嫌弃人家似的。 闵雪飞倒并不在意,只是少年身体随这声嚏微微晃动,闵雪飞的目光被引着,缓缓挪到了对方的间,定在那串瑟瑟颤抖的刀铃上。 刹那视线凝固,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季鸿。 余锦年并未察觉,道:“我是想来送茶罐的。我做了五美姜粉,比现来煮姜要方便。” “不用了,已经煮好了。”季鸿接过茶罐。 闵雪飞话也不说,只脸白的吓人,嘴紧紧抿着,他轻轻扫了余锦年一眼,好容易才维持住了脸上的笑容,道了声“我明再来”,便径直转头离去。余锦年还想留一留,好歹是晚上了,外头许多食铺都已关门,要找个酒家也不容易,只是他嘴还没张开,却先被季鸿拽进了房里。 前头闵懋过来,想找季鸿说话,特别是想找他给自己衣服上提个诗,正翘首以盼,却见自家二哥似个闷葫芦般匆匆出来,他没心没肺,还兴致问了句“季三哥呢”,却只换来闵雪飞一个闷郁的眼神,他得眉心酸痛:“季三哥、季三哥,你过去姓季算了。” 闵懋巴不得呢,左右他在闵府也是个可有可无的人,要是能和季三哥在一家子里,他怕是能高兴到天上去。只不过心里这么想,话却不能这么说,他全指望着抱二哥大腿,好去亲近季三哥呢,于是狗腿道:“哪能呢,二哥是我亲哥哥。” 闵雪飞心里才有点藉,闵懋又掂着脚往后院看,忍不住问:“季三哥呢,怎么不出来啊?” “……”闵雪飞真是气怄出一口血来,这心狗肺的小崽子。 房里余锦年捧着一杯姜茶,了鼻尖道:“我好像真得了风寒。”没等季鸿回答,他又说:“那人与你关系好的罢,我还从来没见过你与人吵架……稀奇的。是京中来的吗,叫什么呀?” “闵霁,闵雪飞。是我幼年好友。”季鸿没什么可隐瞒的,之前不愿提及,也是出于不忍破坏这种闲适生活的自私考量,只是今闵雪飞的到来让他看清,有些事并不是隐而不提就能够不存在的。他蹲在边,替少年将鞋袜了,果不其然脚底冰冰凉,应是雪透进了鞋底,故而着了凉。 “怎么脚底了也不知道?” 余锦年啊了一声,半天又哦了一下,木木呆呆的。hMYtEa.com |